Alaska

Ep.12

在排演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之前，我得到了一段休假，匀出来一部分时间看书和补之前落下的课，剩下的时间无所事事，回了一趟家，给Jamie过了十岁生日。他比我所想的要高不少，金发碧眼的男孩，比我更像母亲。

我有段时间没有见到父亲了，他比之前老了一点，隔着长条餐桌问我过得怎么样。我说不错。他的表情变得轻松了一些，眉眼更加淡漠，晚餐之后就草草离开。我突然发现，我冷漠的时候眉眼和嘴唇和他很像。

十九岁从美国回来之后我就不再拍电影，我母亲没有办法逼迫我去接一些我不喜欢的剧本，因为我坚持只演舞台剧——她人脉无法触及的地方，她不再插手，时时表露出对我的失望，但是又总催我回去，她说她不能离开我。我知道她的本质是出于爱，我也爱她，时常因为想要自己的生活而于心有愧。

Jamie晚餐后和我去了会客室里玩国际象棋。他玩得很好，而我的棋艺不怎么样，一开始总是输，后来靠他放水，赢了两局，胜之不武。

他托着腮坐在地毯上，问我最近在干什么。

我说，罗密欧与朱丽叶。

他“哦”了一声，大概是对戏剧实在不感兴趣，憋了半天问我，罗密欧是谁演。

我想了半天居然想不起来凯撒的原名叫什么，只好告诉他，就是哈姆雷特的那个演员，考特尼教授的得意门生。

Jamie问我，你喜欢凯撒吗。

我毫不犹豫地否决他。当然不，戏和人要分开。

说完我自己就愣了愣，因为我也爱过戏里的人，只是那个人不是凯撒。

刚刚十岁的男孩有点尴尬地挠挠头，似乎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又很幼稚的问题。

我把输得落花流水的棋盘复原，告诉他我会在家里待一个礼拜，我们可以一起去电影院。

他抬起头，飞快地跟我说他想要看超凡蜘蛛侠。

我不想看，或者说我不敢看，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可以自己去。

他说不行，因为那是PG-13，他要成年人陪同，而他不想和妈妈一起去。

我叹了一口气，答应了他。

第二天，我开车载着他去了市中心的电影院。实不相瞒，我的车是我父亲送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，一辆白色的特斯拉。但他并不是当面给我的，而是交给了母亲，让她转交给我，因为他在我生日的前后两周都不在英国。

我买了两张票和一桶爆米花，一边把爆米花塞在他手里一边问他要喝什么，他说喝水就可以了，一脸兴奋地拉着我去检票。

我抱着上刑场的心情坐在电影院柔软的座位里，戴上了3D眼镜。

不许哭。我对自己是这么说的。

这部电影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，美国人会喜欢的。很显然，不是我的口味，所以我全程都在看Andrew和Emma。平心而论，他们非常般配。如果我只是荧幕前的观众，我也会很喜欢他们的。

我感觉很沮丧，眼眶酸胀，因为我之前以为自己已经戒除了Andrew对我的影响，我听说他和Emma Stone恋爱的时候没有掉一滴眼泪，但现在我突然感到前功尽弃，认识到自己是多么地懦弱和幼稚，因为我无法离开他，又无法独自在美国出人头地，世界上没有两全的好事，而我居然到现在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。

我咬住嘴唇，拼命忍住流泪时抽气的声音。我还是哭了，一直在试图把纸巾塞进巨大的3D眼镜里擦眼泪，幸好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发现。这显得我很奇怪，因为《超凡蜘蛛侠》是一部剧情有惊无险的超英电影，没有泪点。

电影结束之后，我流泪的样子吓到了Jamie，他像一只炸毛的猫似的跳了起来问我怎么了。我摇摇头，带着他离开。门口的工作人员大概以为我们走错了片场，看了某一部煽情的悲剧。

我带着Jamie去了一家他很喜欢的日料餐厅，他往嘴里塞三文鱼手卷，咀嚼得像一只土拨鼠，蓝灰色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，仿佛我下一秒就会匀成一团烟。

“放轻松，Jamie，”我抱着胳膊看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，突然想逗逗他，“我会买单的。”

“我以为那个是假新闻。”他小声地对我说。

“什么。”

“你和……那个。”他做了一个发射蛛丝的手势。

我耸耸肩。“那你现在知道了。”

他把一盘刺身推到我面前。“对不起哦。”

我告诉他。“没关系，这一切都过去了。”

他端着碗，学着日本人的样子喝汤。“妈妈说你以后不打算演电影了。”

“是啊，我不想演了。”

他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。“可是你演的电影很好看。”

我没意料到他突如其来的赞美，挑了挑眉。“我以为你没看过。”

“我当然看过，我是看你的电影长大的。”

我啼笑皆非。“你这样说显得我很老。”

“这是实话。”

我不可否认，这确实是实话，因为我的第一部电影公映那年，Jamie出生了。比我小十二岁的弟弟。

“那你有最喜欢的吗？”我问。

“有啊。”

“哪一部？”

如果他说红墨水，我就掐死他。

Jamie抬起头，故作无辜地看着我。“红墨水。”

我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。“你和谁看的？那是PG-13。”

他坦白。“同学的姐姐。她今年已经读大学了。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电影，不敢相信我还没有看过。”

“哦天。”我突然感觉有点尴尬。

他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。“你演得很好，大家都很喜欢你。”

我高度怀疑他说的“大家”是指他本人，或许还包括几个同学和他们的兄弟姐妹。出生在同一个家庭里，我明白Jamie看似活泼开朗，实则内心和我一样敏感，也许他只是想让我开心一会儿。所以我非常领情地笑了笑，对他真诚地说了谢谢，仿佛他刚刚颁给我了一座小金人。

假期结束后，我开始排练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，凯撒和我先去试装，他的形象很符合罗密欧，高大而英俊的男孩，长发及肩，化妆师帮我描深了眉毛，说这样就可以了。

排练间隙，我听到了不少八卦，比如凯撒是一早就订好的罗密欧——他非常出色，和我同龄但是已经在舞台上待了七年，从台词到走位到情感，都非常契合，他是为了舞台而生的人。朱丽叶的人选悬而未定，然后导演去看了凯撒的《哈姆雷特》，看到了我的奥菲利亚，他决定给我一个机会。

导演相信我，而我不愿因辜负他的信任。我从头开始给朱丽叶写小传，看见月光就想起“不要对月亮起誓”，看见窗户就想到凯普莱特家的窗台，年轻男女肆意地表达着炽热的爱意。

家族的偏见和命运的残酷固然是剧情的一部分，但罗密欧与朱丽叶最打动人的永远是爱情。

爱情。多么美好的东西。我拥有过，也失去过，才知道它的可贵。

“去，你去吧！我不愿意走。这是什么？一只杯子，紧紧地握住在我忠心的爱人的手里？我知道了，一定是毒药结果了他的生命。唉，冤家！你一起喝干了，不留下一滴给我吗？我要吻着你的嘴唇，也许这上面还留着一些毒液，可以让我当作兴奋剂服下而死去。你的嘴唇还是温暖的！”

“啊，人声吗？那么我必须快一点了结。啊，好刀子！这就是你的鞘子；让我死了吧。”

当我把匕首捅进胸膛的时候，感觉万丈光芒都罩在我身上，最后的爱情在我的胸前盛放，爱得精疲力竭，最后也在爱人的尸体上走向了人生的尽头。

第一次完整彩排后，导演说了指导意见，然后让我们午休一个小时。人群散去之后，凯撒略带忧虑地指了指脸颊，我才发现自己满脸的泪痕。

这不是第一次了。

他在舞台边坐下。“Leia，你想过去接一些更轻松的剧吗？”

我摇摇头，因为我喜欢朱丽叶，她完成了爱情，而我没有胆量去追求。

“嗯……这样说不好，但是，”凯撒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，这让他更像罗密欧，“你知道Sinead Eichner么？”

“当然知道。”一位很有名的德国女演员，拿过影后，英年早逝，其余的事我并不清楚。

他艰难地开口。“……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，”他停顿了一会儿，“今年是《雪落不莱梅》的25周年。”

《雪落不莱梅》，或者说And Then It Snows是一部德国电影，虽然在名声上不及好莱坞，但欧洲范围内，很少有从事表演行业的人没有看过。

我们的话题没有继续下去，晚上彩排结束之后我才发现，因为25周年，《雪落不莱梅》出了重置版蓝光，我在网上订了一套。

第一次看的时候是在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彩排期间的休息日，我刚刚洗过头发，披着毛巾躺在沙发上打开了这盒昂贵的蓝光。

1988年的电影，当时我还没出生。我看了一眼封面，战火纷飞的背景里，美丽的黑发少女衣衫褴褛地站在画面中央，半仰着头，神色绝望而迷茫。

那个年代的电影调色有一种幽暗的艳丽，一开场就是低沉的配乐，然后是1939年熙熙攘攘的柏林。

剧情并不复杂，因为二战爆发，一个活泼可爱的德国富家少女打算和家人逃难去瑞士。一家人在火车站的时候，爆炸突如其来，热浪掀翻了列车。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里，少女失去了所有家人。她辗转数地，排除万难投奔了不莱梅的一个远房姑姑，从小锦衣玉食的姑娘开始学着当裁缝，过着充实、温暖而拮据的生活。

某个冬天的夜晚，两个犹太人偷偷把自己藏在了姑姑家的地下室里，醉醺醺的德军追了进来，闯入了民宅一阵扫射，开枪打死了犹太人，又射杀了姑姑的两个孩子，姑姑尖叫着冲向德军，死在了尖锐的刺刀下，绝望的女人睁着眼睛倒在了血泊之中。德军啐了一口，在屋里巡视了一圈，转身扬长而去。

那一刻的特写是给少女的，她藏在衣柜里偷偷地看着，画面很黑，只有她一双淡蓝色的眼睛。她的眼神非常复杂，吃惊、震怒、仓惶而痛苦，惨白的月光下，她的眼睛里浮光流动，仿佛刚刚得到了什么就又失去了，一串串眼泪像珍珠般落了下来。

后半夜，她在院子里埋葬了姑姑一家，漠然地站在不莱梅的雪夜里。

“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，也不知道该怎么做。我的生命毫无意义，一切来得太快，又匆匆退场，什么都没有留下。也许以后，我还会遇见鲜活而快乐的灵魂，我想我会为他们而动容，但不再属于他们。”

“我会安静地朝他们致意，目送他们离去，然后雪就来了。”

少女茫然地抬头，发现一束流星一般的光芒划过漆黑的夜空。

是新一轮的空袭。